堕胎的道德

堕胎首先是个关于内在价值的哲学问题（然后才是身体自主权，社会经济影响，和法律问题），在判断堕胎是否道德时，我们必须明确“什么东西是有价值的”，才能知道胎儿是否有价值，以及堕胎是否破坏了价值。

反对堕胎的人经常有一种简单的立场，即

（1）人类有价值；
（2）胎儿是人类，所以杀死胎儿就是杀人
（3）所以堕胎就是破坏了价值（就是不道德的）

这套三段论逻辑上是没问题，但是无疑（1）本身就蕴含着人类具有价值的假设却忘记去解读人类为什么有价值。而且，如果有另一个实体并不是人，它依然可能有价值，比如宠物，比如装了一个人的思想的硬盘。而（2）更是一个无聊的定义问题罢了。

所以还是回到重点，到底什么东西是有价值的？你可能会觉得许多东西都有价值，比如你的工资有价值，你的身体健康有价值，你的名声有价值，但是这些价值是根本的内在价值吗？其实不是，有钱是为了花钱开心，健康是为了享受开心，名声是为了受人敬仰的开心，一切的追求最终是为了心灵的满足，而如果一件事情无法达到开心，那么无论它听起来多么高大上，它都没有内在价值。比如一盒价值连城的鱼子酱，如果食客不喜欢，那么对他来说也没有价值。这是享乐主义功利主义的立场，即有且只有快乐（或幸福，开心，总之是心理上正向的感觉）具有内在价值，是我们需要追求和保护的最根本的目的。

那我们为什么认为人类有价值呢？显然是因为人类能感知到快乐，是快乐的载体，所以我们尊重人，希望能最大化全人类的福祉。但是，如果一个人的大脑完全坏死了，只有脑干在运转，那么即使他是一个人，他也丧失了内在价值，因为他没有感受，这种人的生命在哲学上是不值得珍惜的。如果给你两个选项，一个是陷入永远的昏迷永远不会清醒，另一个是直接死亡，那么在不考虑所谓来世的前提下，大部分人会认为这两个选项没有差别，因为都无法再感知快乐了。总之，人类内在价值的前提是对快乐的感受。

那么问题就简单了，胎儿/婴儿是否能感知快乐？这当然是个生物学的问题了，目前是说几个月大的胎儿有微弱的感知能力，但是坦白说，以胎儿的智力程度，它们很难对死亡有恐惧的认识，也不会因为了解到自己的将死而产生负面情感，所以只要堕胎是快速和无痛，那么堕胎不会比杀猪更加不道德。

但是这边还有一个认为堕胎合乎道德的立场的人们需要回答的问题，就是如果杀死胎儿是合乎道德的，那么杀死刚出生的婴儿呢？特别是说，如果杀死一个7个月的胎儿没有问题，那么杀死一个6个月的早产儿有没有问题呢？毕竟这个早产儿的智力和感知程度还不如胎儿，如果能杀胎儿，没道理不能杀新生儿，毕竟双方的差别似乎只在位置上，一个处于子宫内，一个处于子宫外，而它们本身没有差别，所以难以想象所处位置也会影响到一个实体的道德价值。那这个问题的答案也很简单，就是当然没问题，杀死早产儿和新生儿本身在我看来没有任何道德问题。我认为婴儿只有成长到一定程度，例如8个月大，1岁等等，它才慢慢开始对世界、自我和死亡有一定的了解，并且在身体上形成对痛觉的敏锐感知，这个时候杀死他们会带来一些痛苦。而且，许多人渴望一种非黑即白的清晰明了的道德判断，比如到了哪个阈值的婴儿就不能杀，而在那之下就能随便杀，这也是有问题的，因为人类心智的发育是渐进的而非瞬间的，婴儿的内在价值的获取也是慢慢产生的，所以合理的判断是随着婴儿年龄的增大，它对痛苦和快乐的感知越来越增强，而杀死它们的道德性就会越来越错误。

总之，这就是我本人基于功利主义的认为堕胎合乎道德的立场，实际上也有许多不同的合理化堕胎的立场，比如康德的理性，比如关系学说，比如对未来的期待等等，只不过我个人不认为这些理论比功利主义更合理。

再补充六点:
1，胎儿和婴儿或许没有内在价值，但是它们可能有外在价值，就是他们的父母等人会因为他们的死亡感到痛苦，这也需要间接的考虑，但这就是另一个话题了。

2，道德和法律相关但不等同，道德上婴儿的价值是缓缓增加的，但是法律不能这么拖泥带水，所以法律上就规定一出生就不能杀，这是一种没办法的简化，也是合理和必要的。

3，一些反堕胎人士，比如照片中我与之辩论的那个女士，坚持认为生命从受孕那一刻开始，因此任何阶段的堕胎都是错误的，不需要再做其他区分。这种立场避免了一些哲学上的复杂性，但它也有自身的问题。据估计，40%的受精卵无法成功植入子宫，而约40%的已植入胚胎会在孕期中途自然流产，最终未能出生。因此，当一对夫妇决定怀孕时，他们实际上是在冒着50%的概率创造一个生命并让其死亡。从技术上讲，这可被视为过失杀人（非故意杀人），或者至少是未能保护他人生命。从这个角度思考一下道德含义——怀孕这件事本身，是否在自愿且有意识地“杀死”0.5个人？如果你不怀孕，这个“0.5个人”根本不会存在，更不会死去，但为了满足你自己的动机，你却让它最终走向了死亡。那么，怀孕本身是否是道德的？此外，类似地，一个男人在月经血上射精，从这种逻辑来看，或许也应该被视为一级谋杀或过失杀人。

4，有人会意识到，这篇文章中的论证有些“强硬过头了”。因为如果只要不造成痛苦，堕胎就是合理的，那么在同样的条件下，杀死一个成年且有感知能力的人也不算错误。其实这样说确实有道理，想想看，死亡为什么一开始就被视为坏事？ 从经验上看，人们害怕死亡，因此制定了反对杀戮的规则。但死亡本身并非内在地坏或不道德——最终，我们都会面临死亡。人们对死亡的恐惧可能是一种幸存者偏差——你在询问“活着的人”是否想死，却无法调查“死去的人”对死亡的看法！当然，对于成人杀人行为，可能还存在一些衍生的/外在的道德和法律原因来反对它。

5，如果人类的内在价值仅仅来源于感知能力（即体验快乐或痛苦的能力），那么真正有内在价值的东西，不正是“快乐”本身，而不是人类吗？对此，我的回答是确实。我赞同“幸福容器”（Happiness Containers）的概念，即认为有感知能力的生命体的价值，仅来自于它们体验快乐的能力及这一现实本身。

6，同理可证，有感知的非人类动物也是有价值的，而一头正常的成年母猪显然比刚出生的新生儿有价值。

—-Atlas, 2022.6.25, 已编辑